
李曙光與沈曾華
最初認識沈老,“介紹人”就是《集郵》雜志。1980年7月,《集郵》雜志第四期開始刊登曾豐秧撰寫的《解放區(qū)郵票雜憶》,9月才讀到序篇,同時讀到一篇專訪,得知曾豐秧現(xiàn)名沈曾華。我既驚嘆又佩服這樣一位老革命老戰(zhàn)士,居然能在槍林彈雨中安然保存下來這么多的解放區(qū)郵票,可謂軍中獨一人,真是文武雙全,了不起啊。也巧,從9月開始,我調到南京海軍指揮學院參謀班學習,時間寬裕了許多,課外活動除了體育鍛煉,就是收集郵票。新復刊的《集郵》雜志是期期從頭讀到尾,尤其喜歡讀沈老的回憶文章?上恳黄诘堑奈恼露疾婚L,看完一小段又要期待很長時間,才能看到下一段,總覺得不過癮。1982年1月,我在海院學習的最后一個月,正好讀完了沈老的全部文章,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1982年10月,北京市舉辦“偉大的祖國可愛的北京”個人專題郵展,我第一次欣賞到沈老的珍藏,其中包括“稿”字四方連,真讓人大飽眼福,嘆為觀止。1988年6月,我加入北京市集郵協(xié)會,沈老是副會長兼郵展委員會主任。市里舉辦郵集會審,學術研討,沈老都是帶頭組織,積極參與,為此我們有了零距離的接觸。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和藹可親,說話慢慢的,沒有一點官架子。后來有幾次在郊區(qū)活動,協(xié)會安排在那里住宿過夜,這就給了我這個年輕后生有更多的向沈老求教的機會。有幾次頒獎活動,我也是和沈老坐在了一起,跟隨其后,沾著喜氣。我是新一代的秘書,自然要謙虛地向老一輩秘書學習。我視他為我的前輩,我的老師,我的榜樣。漸漸我們熟悉了,雙方增加了信任感,交談聊天的話題也就更多更廣更深,可以說無話不談,每每一談就忘了時間。我在得到眾多教益的同時,漸漸感觸和了解到了沈老的集郵情緣。
還在中學時代,沈老就通過舉辦集郵展覽,宣傳反法西斯思想,喚醒和提高民眾的抗日斗志。他利用開展集郵活動的形式,掩護地下黨工作,不斷擴大革命隊伍。參加新四軍后,沈老千方百計地收集抗日根據地及后來解放區(qū)發(fā)行的各種郵票,南征北戰(zhàn),寧可拋棄自己的衣物,也不扔掉一枚郵票。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敢與造反派巧妙周旋,讓當時被稱為“四舊”的必須焚毀的郵票,躲過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沈老以親手收集的解放區(qū)郵票為素材,編組了《華東人民郵政》郵集,在亞洲和世界集郵競賽展覽中屢獲殊榮,成為打破多項中國集郵記錄的第一人。
沈老對解放區(qū)郵票有著獨特的情感。他毫不掩飾地說:“我的郵票是我在戰(zhàn)爭時代用生命保存下來的!币粋人能為小小郵票而不顧生命,這到底是為了什么?我曾在閑聊的時侯,問過沈老,“當時您是怎么想的?”他只說了句:“這些郵票都是國寶!蔽易屑毜嗔,也許這八個字正是他能夠一生與集郵結下不解之緣的崇高信仰,也許這八個字正是他能夠成為集郵大家的不竭動力。正是基于這樣的信仰,沈老決不允許解放區(qū)郵票的地位和聲譽受到任何損毀。
1990年他的《華東人民郵政》郵集在倫敦世界郵展上榮獲金獎,打破了多年來古典郵票獨霸高獎的格局,洗雪了中國郵票由外國人捧走獎杯的恥辱,真可謂大快人心?墒钱1992年沈老的郵集再次參加西班牙格林納達世界郵展時,因為評審員缺乏對中國解放區(qū)郵票的認知,雖然補充和改進了32頁貼片,添加了一些好郵品,并在處理和研究上有很大提高的郵集,卻出人意外地被降為大鍍金獎。沈老認為這對于他個人來說是小事,而直接影響到中國郵票在世界上的地位,就是國家利益,就是大事。沈老在一封信中寫道:“一部好的區(qū)票郵集,應當充分反映這一歷史業(yè)績,其收集難度絕不亞于組織一部早期的郵集,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怎能貶低其重要性呢?”連日本集郵家水原明窗都為沈老鳴不平:“這次格林納達得大鍍金獎的結果是無論怎么說也是讓人感到難以服氣的”。此后,沈老特意寫下《洪流郵趣》一書,以親歷的所見所聞,以不可辨駁的史實,介紹了解放區(qū)郵票的印刷和發(fā)行,旨在讓更多的人,特別是我們這樣的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歲月的年輕人,感受解放區(qū)郵票內在的美,了解收集解放區(qū)郵票的艱辛困苦。1996年和1999年,沈老的郵集在亞洲和世界郵展上榮獲大金獎、國家大獎,實現(xiàn)了中國集郵史上零的突破。世人終于認識了沈老的郵集是一部集完整性、珍罕性、知識性、革命性于一身的收集難度極高,完全不可復制的頂尖區(qū)票郵集?梢哉f,假如沒有沈老的抗爭和大力宣傳,沒有沈老郵集的巨大影響力,中國解放區(qū)郵票的地位將岌岌可危。
的確,中國解放區(qū)郵票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歷史上,中國解放區(qū)郵票曾經口碑很好,許多票品被國內外集郵大家爭相收藏。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偽品橫行,破壞力極強。沈老曾經跟我講過,“稿”字四方連郵票是他在1943年8月時,親手從戰(zhàn)友手中接過來的,一直夾在小本子里,戰(zhàn)爭年代就沒離開過身。送郵票的同志現(xiàn)在還活著,“稿”字郵票是《新路東報》社寄給他的,讓他發(fā)稿或同報社聯(lián)系時貼用。對于1986年以來的“稿”字郵票是不是郵票的議論,沈老十分大度。他說,沒有經歷戰(zhàn)爭的人,很難理解那個歲月發(fā)生的一切情況,不能用今天的模式去套用昨天,更不能藐視昨天。實際上,1991年“稿”字郵票就名列美國《世界珍郵》第五冊,確立了其在世界郵壇的珍郵地位,我們還爭論是不是郵票,實在沒什么必要。沈老還跟我講過,“稿”字郵票存世11枚,具體一枚一枚在誰手里,他都一清二楚。給我印象頗深的是他對版式、用紙都進行了仔仔細細的研究。他幾次講到,印制“稿”字郵票,用的是手抄的使用過的電報紙,每一張電報紙上面的電碼與譯文都不一樣!案濉弊炙姆竭B郵票存世僅一件,被集郵界譽為區(qū)票中的“紅印花”。開始我并不太理解沈老的意圖,到后來漸漸明白了:不是他年老了愛絮叨,而是他于此傾注了太多的熱情,解放區(qū)郵票就是沈老生命的一部分。
專門收集中國郵票的日本集郵家水原明窗第一次見到沈老的區(qū)票時,幾乎驚呆了,看到天外有天,只能無奈地說了句“我沒有中國郵票!”他當即開出200萬美元的高價,被沈老婉言謝絕,這是國寶中的國寶,斷不可外流。高風亮節(jié),珍郵為證。
可悲的是,這樣具有政治、文化、郵史價值的國寶級珍品,竟成了造假者仿造的目標。1999年上半年,北京市在密云會審郵集,沈老特意告訴我:“現(xiàn)在出來了‘稿’字六方連!蔽覇枴皶钦娴膯幔俊鄙蚶险f“絕對不可能!”當時他說話的表情很嚴肅。他說:“這種郵票造假很難,用紙?zhí)厥饬,幾乎仿造不出來。現(xiàn)在出現(xiàn)六方連,有些荒唐!彼屛谊P注此事,最好是能找到六方連,看一看背面就清楚了。我按照沈老的囑托,找到了當事人。他認為沈老的東西是真的,他的也是真的;但來源保密,不便提供;而且他有新的研究新的發(fā)現(xiàn),就是六方連是用白報紙印的。此時,沈老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尖銳性和復雜性,所以他多次語重心長地說道,對于新發(fā)現(xiàn)要慎之又慎。我以為雙方已經表明了觀點,事情到此也就結束了。
2000年3月,我從北京調到上海工作。5月16日,沈老抵滬,我在瑞金賓館設便宴款待沈老,劉廣實、邵林、唐無忌等集郵家作陪。想不到這里竟是沈老在1949年5月解放上海入城后第一個晚上居住的地方。50年過去了,沈老依舊找到了張鼎丞首長居住的房間,找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閣樓,他指了又指,說了又說,懷念和欣喜從眼眶中毫無掩飾地流露出來。
離開北京,我與沈老見面的機會少多了。2002年,我為編寫《實用集郵學教程》,專門向沈老借用了“稿”字四方連郵票的照片,把它印在書的彩頁和內容之中,作為國寶,展現(xiàn)給更多的集郵愛好者和年輕人。我在教授集郵學的過程中,每每將“稿”字郵票作為教學重點,目的就是讓同學們認識珍郵,弘揚國粹。
2003年起,中國郵壇風波迭起。先是一部由眾多新發(fā)現(xiàn)的蘇維埃郵票組成的郵集參展;接著有人發(fā)表文章說“稿”字郵票是報刊編輯部記者在抗戰(zhàn)勝利后自制的紀念品;還有人提出電報紙印制的“稿”字郵票是假的,白報紙印的才是真的;直至六方連在報紙、電視上公開亮相。面對突如其來的一系列奇事怪論,善良的沈老異常憤慨,他認為這些都是黑白顛倒,這是在否定自己的光榮歷史。此時,沈老已病魔纏身,日感力不從心,但他仍像戰(zhàn)士一樣,沖鋒陷陣,勇往直前。他在電話里說,他和區(qū)票研究會都無力補天,真誠地希望國家郵政主管部門和全國集郵聯(lián)這樣的權威單位出面管一管,判定真?zhèn),早作決斷,以免后患無窮。后來,沈老又告訴我,他和錢(敏)老、許(孔讓)老四處奔波,直言上陳,等待回音。他還親自調研了郵票鑒定機構,從技術、程序、結論等幾方面,掌握了所謂的“有爭議的郵票經過權威機構鑒定均為真品”的真相。2004年我赴京參加了沈老、錢老、許老組織的小范圍的區(qū)票研討,大家都感到現(xiàn)在事實清晰,問題明確,當事人還健在,只要權威部門做個歷史性的公正結論,記錄在案就可以了。可是結果讓人失望,沈老不免有些傷感。但他絕不放棄,為了捍衛(wèi)中國解放區(qū)郵票的聲譽,仍然堅定地戰(zhàn)斗在最前線。
2005年11月,“2005中華歷史文明全國集郵展覽”在湖南澧縣舉辦,我第一次被任命為郵展評審委員會主任。那時,沈老重病住院,他正以頑強的毅力在與病魔做斗爭,躺在病床上依舊不忘集郵。他專門打來電話囑咐我:“當評審主任要認真細致,敢于負責,敢于講真話。”雖然話語不多,但分量很重。我理解這是一個老兵對新兵的交代,是前輩對后生手把手的傳幫帶,是任務也是信任。沈老是北京市首屆郵展委員會主任,我的第一部郵集,就是在他的具體指導幫助下,修改完成后送展的。沈老的郵集榮獲過世界郵展的國家大獎,他是國際郵壇“大獎俱樂部”中的第一位中國人,有豐富的評審經驗,德高品重。沈老的囑咐也是他一貫作風和人格魅力的折射,就是做人和集郵一樣實實在在。多少年來,沈老的囑咐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激勵我盡最大努力做好評審工作,不負重望。
記得2005年初我去北京時,沈老曾突然問起“我的郵集以后該怎樣處理好?”突如其來的問話和語調,讓我感受到沈老真切的心情。我直言:“還是拍賣好!”沈老問:“為什么?”我說:“一是區(qū)票需要市場流通,沒有流通就顯示不出區(qū)票的價值,沒有多少人收藏,區(qū)票就自生自滅了;二是高檔郵品拍賣,可以彰顯它在珍郵領域的特殊地位;三是讓更多的集郵家豐富郵集和藏品,比捐給博物館更有活力!蔽业睦砟钆c一些人的先捐獻、后拍賣的思維有一定的差距。沈老沒說什么,表示理解了。我了解沈老,他的心里裝有無人知曉的苦楚和委屈,他不愿意再無端受過。其實,沈老是大智慧,雖然他早已胸有成竹,但他仍然謙遜地希望更多地聽聽眾人的意見,以便科學決策。
2005年11月,中國嘉德拍賣公司拍賣了沈老的郵集,我拍下了四件與軍郵相關的郵品,當晚即打電話告訴了許老,請他第二天去看正在住院的沈老時,代為轉告。以后得知,那一晚,沈老一直坐在病床上,眼睛不動,久久看著《洪流集藏》上印著的“稿”字四方連。最后,“稿”字四方連拍賣所得的款項,沈老全部捐給了他長期工作過的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這出人意料的決擇,讓我警醒,讓我喝彩。
我與沈老因集郵而相見,因相見而受益,終身難忘。沈老無愧于中國集郵大家的稱號,我從心底敬佩這樣的大師。他永遠是一面旗幟,永遠是我們的排頭兵!
我還特別要提一件集郵以外的事。1996年,我隨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上將出訪法國時,參觀了正在建造中的新一代核動力航空母艦“戴高樂”號。。回國后,我根據日記和拍攝的照片寫了一篇短文《我看‘戴高樂’號》,發(fā)表在當年11月的《艦船雜志》上。
記得是歲末的一個子夜,我突然接到沈老的電話,他說他從網上看到一篇寫法國航母的文章,問是不是我寫的。猛然接到這樣的電話,我似乎感到有麻煩了。是不是我的文章里列舉了國外對于要不要航母,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有人對號入座,不舒服了。我疑惑地回答,“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沈老說,“不是,是太好了!是不是我們要上馬了?”沈老接著說,“我研究過航母,制造方面的問題還不少!甭牭竭@里,我肅然起敬。一位中國汽車工業(yè)的開拓者也這么熱衷航母,他已經超越常人,想到了建造本身存在的技術難關,并且還思考研究攻克的問題,這是何等的卓有遠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