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詩鈔》案始末
2015/5/5 14:41:07 作者:劉懷玉 閱讀:5577 評論:條
清代文字獄是出了名的,淮安府山陽縣也沾上了一起,當事人就出在河下,與程姓鹽商有關(guān)。與此案有關(guān)的官府奏疏和皇帝的上諭,都被收入《清代文字獄檔》一書中,題為《程䥍秋水詩鈔案》。現(xiàn)根據(jù)此書將此案始末介紹如下。
先介紹一下程䥍的身世。安徽歙縣程以忠,在淮安經(jīng)營鹽業(yè),占籍安東(今漣水),而世代一直居住山陽河下。其長子朝聘,繼承其業(yè)。朝聘的二兒子叫程䥍(zhi,1689— )字藝農(nóng),號秋水。他家很富有,有別業(yè)叫且園,據(jù)李元庚《山陽河下園亭記》“且園”條記載,且園在亙字店巷東、文字店巷西。園有芙蓉堂、俯淮樓、十字亭、藤花書屋、古香閣、接葉亭、春雨樓、云山樓、方軒、亦舫軒,計二十二所。在蕭湖中另有南園,也是他家的別業(yè),在荻莊對岸。
林下堂還有一段故事:相傳程氏少年未遇時,流寓揚州。于曲折小巷中遇一婦人,婦人問程為什么苦惱,程以貧困情況相告。婦人拿出二百兩白銀送給他,叫他去掛窩,一定會獲得大利的。清代鹽商是相對固定的,有一個固定戶頭,鹽商業(yè)內(nèi)和官府就承認你是其中一戶,這就叫“窩”,爭取到窩就叫“掛窩”。次日程氏攜銀掛引,結(jié)果獲利三倍,由是致富。他再去訪問那位婦人,想感謝一下。到了原來的地方,發(fā)現(xiàn)門徑俱荒,懷疑自己遇上了仙人。因此特地在自己家中筑了一個林下堂,紀念這位神秘婦人的恩德。
商人要向兩個方向發(fā)展,一是讀書,擠入文人行列,撈取一個好名譽,便于社會活動;二是當官,以便官商勾結(jié),有利事業(yè)發(fā)展。程䥍也不例外,康熙雍正年間,先是當上了一個刑部陜西清吏司候選郎中,后來當上了實缺郎中?赡苁怯勉y子捐的,因為山陽、安東和原籍歙縣的地方志中都沒有他當貢生、中舉中進士的記載。但畢竟官是當了,并于雍正十三年(1735)、乾隆二年(1737),兩次得到朝廷貤封其父程堦、母親萬氏、生母趙氏、妻子汪氏的誥命。
程䥍喜愛做詩,盡管詩不怎么樣,還是于乾隆十八年(1753)刻了一部14卷的《秋水詩鈔》?套约涸娂腿耍钱敃r社會的風(fēng)氣。可以顯示自己風(fēng)雅有才,對于人事交往和商業(yè)經(jīng)營都有好處。但他沒想到,就是這本詩集給他帶來了很大的災(zāi)難。坐在家里,無端地吃了一場官司,可謂是飛來橫禍。
乾隆二十年(1755)9月上旬的一天,突然來了一批官府差役到他家,將他的《秋水詩鈔》印本和刻板一起查抄帶走,并將他帶進山陽縣衙待審。
這時程䥍已退休在家,通過了解發(fā)現(xiàn),這是從本年3月即開始策劃一次蓄謀已久的事件。早在本年6月15日,突然有一人來到河下,對程䥍的家人說:“我是正黃旗趙永德,有書一封,可與你主人看!奔胰穗S即拆開看看,有一張紙,是被人竄改了的《秋水詩鈔》中的一頁,其中有的詩句被加上“注”,注中摻有“悖逆”文字,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有“反動言論”。經(jīng)程的家人看過以后,來人便將此信要回帶走了。第二天,又有一人坐著橋子來拜見程䥍,帖上寫的名字叫王誠。王誠對程䥍的家人說,“我在督院轅門效力,江寧府有書煩我?guī)c你主人,故此來拜!奔胰嘶兀骸爸魅瞬辉诩。”王誠云:“不妨!奔胰吮銓⒚c信收下。家人拆開一看,還是趙永德的信,還有上次見過的有“誣注詩句”的那一張書頁。此后,趙永德這些人又于20日、21日、22日,不斷派腳夫張誠機連續(xù)投來同樣的信件。還說自己是旗人,來江南辦大差的。意在威脅,如果程害怕了,即可通過金錢來私下了結(jié),達到敲詐的目的。程䥍通過側(cè)面調(diào)查,是他們故意將程䥍三十年前做的詩,“更易詩題,改換字句,造注悖逆之語”,意在訛詐。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根本不予理會。
趙永德見程䥍軟硬不吃,惱羞成怒,便于9月6日,到山陽縣衙門控告程䥍,說程䥍所著《秋水詩鈔》內(nèi)的一部分詩,是“私造謗言,妄為污蔑”,同時拿出如他所說的“悖逆”文字的《秋水詩鈔》抄本,作為“逆證”。
山陽縣知縣胡昕燿在初步審查過程中,趙永德控告說,程䥍的《秋水詩鈔》內(nèi),有《避世吟》、《過高郵詩》、《大人先生歌》、《送王大詩》、《解嘲詩》、《古釵嘆》,“誹謗悖逆”,“大逆不道,莫此為甚”。而從程䥍家起出詩本、詩板,與趙永德所抄詩句不同。程則辯解說,原詩只有《去去吟》,并無《避世吟》,亦無《大人先生歌》,這些全系趙割截字句誣注誹謗。趙永德強調(diào)說,他掌握的刻本與程家現(xiàn)在的刻本不同,內(nèi)面確有誹謗詩句。這個證據(jù)要等到“通詳發(fā)審”的時候我才能拿出來。程䥍說,他調(diào)查過趙永德一伙人的來歷,王誠即王序東,寄居清江浦,他們一伙慣行騙詐,是一批惡棍。他將王序東等人先后找過他,并將多次嚇詐的書札呈交給了官府。
山陽知縣經(jīng)過審訊以后,認為此案可能是趙永德對程䥍進行敲詐,也可能是程䥍確實有“悖逆”言論,但肯定是個大案,馬上向上報告。于是,驚動了淮安府知府五諾璽、河道總督富勒赫、漕運總督瑚寶和江蘇巡撫莊有恭,他們一個個神經(jīng)緊張起來,立即著手審查,并分別立即報告給乾隆皇帝,直達天聽。
河道總督富勒赫上的奏折中,將案情報告了一下,也未敢定誰是誰非。同時轉(zhuǎn)飭江蘇布按二司審理,并將詩集的刻本、抄本,一股腦兒送到乾隆的面前。
漕運總督瑚寶上的奏折說:經(jīng)過拘訊,查驗了趙永德給程䥍的書信字帖,認為趙有滋事嚇詐情弊。審訊王序東及轎夫左玉、并送字腳夫張誠機,對詐騙情節(jié)俱各供認不諱。及追究刻本確據(jù),趙永德供吐支吾,未能呈出。瑚寶認為趙“事出有因”,而程則“矢口不承”。
江蘇巡撫莊有恭上的奏折報告說,此次案情重大,且被告程䥍是告病回籍的刑部郎中,又是江南鹽商富戶,不是山陽縣—個知縣所能審理的。他“專差飛檄”命淮安府知府,督同山陽知縣,追出趙永德所執(zhí)刻本詩鈔及其它物證。然后將有關(guān)案犯一起押解到蘇州,由他自己親審嚴究。胡昕耀接到撫院的指示,隨又提審趙永德,追要“逆詩”刻本。到這時,趙永德才從貼身小棉襖里面拆出他改竄后的《秋水詩鈔》刻本。經(jīng)當堂核對,與他以前呈出的抄本無異。
根據(jù)上述情況,十月初八日,乾隆發(fā)出《將趙永德交撫審擬諭》,原文如下:
朕閱程䥍抄刻詩冊,膚淺不成詩,但其中并無譏訕悖逆之語。而《送王大》一首,系抄襲古詩以為已作,則富商無識務(wù)名之習(xí)畢露?磥泶耸旅飨第w永德索詐不遂,挾嫌誣陷。富勒赫為其所愚,據(jù)以入奏耳。胡中藻身為翰林,心懷怨望,竟作種種悖妄之詞,刊刻分送,若不重加懲治,無以正人心而端風(fēng)紀,是以不得不行辦理。倘因此案,動于語言文字之間,指摘苛求,則狡黜之徒,藉以行其誣詐,有司不察,輒以上聞,告訐紛繁,何所不至。迨至辯明昭雪,而貽累已甚。此等刁風(fēng),斷不可長。趙永德著交該撫莊有恭嚴審,定擬具奏。欽此。
這篇上諭在《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之498中也有記載。上諭中所說的胡中藻,江西新建人,官至翰林學(xué)士。當時大臣中門戶幫派嚴重,長期互相攻擊,對皇權(quán)構(gòu)成重大威脅,乾隆深痛惡之。胡中藻是其中堅人物,于是乾隆便借文字獄來懲治一下。胡刻自己詩集名《堅磨生詩鈔》,就在此年2月,乾隆說胡有心謀逆。并摘其詩中語句,說胡“鬼蜮為心”,“詆訕怨望”,便于4月11日將胡殺了。趙永德等以為皇帝愛興文字獄,便想跟風(fēng)上,借機對程䥍謀詐,企圖敲上一筆。而乾隆對這一案件,心里一肚子數(shù),一開始就不相信。再看到程䥍的詩作,更加堅信是訛詐,所以有此上諭。
十一月初二日,江蘇巡撫莊有恭得到乾隆上諭后,再次上奏說,趙永德已供認,他并非旗人。實際上祖籍壽州,寄籍順天府宛平縣,居住在宣武門大街東頭,已經(jīng)三代了,平日收買古董字畫。有一個叫王世凡的人,又名任太初,居住淮安,素與程䥍有隙。今年4月,因胡中藻案發(fā),便從京城將趙永德勾結(jié)來淮,同謀嚇詐。還有姓劉、姓萬的人從中周旋。乾隆立即嚴厲地批道:“此必朕諭而后敢如是辦理,可謂不知朕意,亦不識大臣之體矣?衫ⅲ 鼻』实劬筒惶孢@此大臣們想想,在那種態(tài)勢之下,誰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胡中藻的樣子放在那兒,那個敢掉以輕心!天心難測,寧可信其有,寧可失去大臣之體,也不可輕易放過疑案。大臣們也是難啦!這也讓人們從側(cè)面看到,清代文字獄真是鬧得朝野不安啊。
至此,程䥍的《秋水詩鈔》文字獄案才算告終。當時稱之為“以詩被劾,恩旨省釋!倍肚锼娾n》書板和書前莊親王作的序,已被江蘇巡撫“遵旨查出劈毀”。最近讀《清代詩文集匯編》目錄,驚奇地發(fā)現(xiàn),此書今天仍有傳本!秴R編》中收程䥍所著書有三種,一是《秋水詩鈔》17卷,續(xù)集4卷,附二卷,乾隆十八年刻本;二是《秋水詩鈔續(xù)集》6卷,乾隆二十一年刻本;三是《林下堂詩》20卷,乾隆刻本。大約經(jīng)乾隆欽定,此書已無反動言論了,所以收藏在朋友家的便被流傳下來了,可惜淮安卻無此藏書。
案了以后,程䥍雖未受多大的冤屈,但也不像以前興旺了。他死了以后,且園便賣給了新貴吳超。李元庚先生曾到其中游覽過,所以他的《山陽河下園亭記》記載得很清楚,他說“園中池水甚闊,小艇游泳,芙蓉堂依水尤勝。林下堂周遭梅樹,春雨樓無梯,盤旋而上!敝豢上б褤Q了主人。
今人周宗奇將此事件改寫小說體,收入他的《文字獄紀實》一書中。1993年11月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有興趣可以取來讀讀,以作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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