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鶚論詩文
2015/7/15 10:33:41 作者:許文金 閱讀:7050 評論:條
《老殘游記》第十二回,寫“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但因“寒風凍塞黃河水”,過不了黃河,權且住店,不巧碰到了故人黃應圖,此翁號“人瑞”,乃“江西人氏”,由于“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投效河工”,“是個知府大人”!叭说挂膊凰,在省城時,與老殘來往過數(shù)次,故此認得”。于是他們在旅店逗留,吃酒談心;人瑞還帶了兩個妓女,其中,一個叫翠環(huán),因為氣氛使然,人瑞便央老殘做詩,并著其書于粉墻之上,所謂“白壁題詩”;老殘信筆而就:“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后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駕。歸人長咨嗟,旅客空嘆咤。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錦筵招妓樂,亂此凄其夜!
到了第十三回,“娓娓青燈女兒酸語”,有一段情節(jié)多少有點意思:
“翠環(huán)……問道:‘鐵老……這詩上說的是什么話?’老殘一一告訴她聽。她便凝神想了一想道:‘說的真是不錯。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老殘道:‘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么話呢?’翠環(huán)道:“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墻上的,我最喜歡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么大,天下人都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大才,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們少,俗話說得好,‘物以稀為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
“……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在窯姐翠環(huán)的“經(jīng)驗”中,她把一些文人做的詩,直截了當?shù)卣f成是“造些謠言罷了”,真是語鋒犀利,一語破的。連那位知府大人黃人瑞也都感同身受,連聲說:“真是‘人不可貎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從今以后,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她們笑話。”
讀完這段故事,很教人有些想法。起碼,詩是不好隨便做的;詩人更是不好自封的……。歲月輪回,時空已過去了百多年,窯姐翠環(huán)短短的“詩評”,如今似乎還在空中回響。無獨有偶,時下的某些常常喜歡自詡為當代著名大詩人的詩人,不知可知汗顏否?還有那一陣子的“朦朧詩”,真是詩也朦朧,意也朦朧!以臆造的海市蜃樓為背景,以嫁接不合語法修辭規(guī)則的結構為構架,以堆砌的“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魯迅語)為鏈接,真教人難免不想起窯姐翠環(huán)的話;古代的魏晉之風,在一片鴉噪雀鳴之中不覺泛濫起來。
不過,在此我們還得為劉鶚洗脫一二。他創(chuàng)作這段窯姐“酸語”的時候,并沒有惡意也沒有存心對準誰來進行過諷刺,只是出于故事延續(xù)或發(fā)展的需要,敷衍為之。
咱們說這些話還是有根據(jù)的:在《老殘游記·二集》第七回《銀漢浮槎仰瞻月神空森羅寶殿伏見閻王》中,就有“詩屁”一說。這一回中,寫老殘到淮安投親,住在姐丈高維家中。高家傍勺湖而居,庭外廣植月季,而數(shù)“藍田碧玉”為其中極品。這是一品“異種”,高維評價說:“你看這一朵花,總有上千的瓣子。外面看像是白的,細看又帶綠色。定神看下去,仿佛不知有若干遠似的,平常碧玉,沒有香味,這種卻有香,而又香得極清,連蘭花的香味都顯得濁了!庇谑撬麄兤奋p花之余,老殘笑道:“這花是感你好詩來的!备呔S道:“昨日我很想做兩首詩賀這花,后來恐怕把花被詩薰臭了,還是不做的好!崩蠚埖溃骸安蝗,大凡一切花木,都是要用人糞做肥料的。這花太清了,用糞恐怕力量太大,不如我們兩個做首詩,譬如放幾個屁,替他做做肥料,豈不太妙!”
明眼人一看便知,劉鶚在此只是借題發(fā)揮,無關宏旨,更不帶針砭別的詩人的意思,倒是在自我調侃。
其實,依劉鶚的修為,還是能詩善文的;他對詩的品評也頗有見地。謂予不信,仍可從第十二回中看到。此回中寫到“老殘”在羈旅客店中無所事事,不覺便讀起自帶的《八代詩選》。老殘的一番話,很代表他的見解。這回中寫道:“……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三至十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卷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謠,卷二十是雜著。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里選了謝朓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里選了謝朓五十四首,沈約三十七首。心里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第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心里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闿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王漁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鳳的《古詩錄》差強人意。莫管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閑愁罷了。”
毫無疑問,看了這段文字,可以想見,如果不是行家里手,哪有資格在此說三道四?可見劉鶚(老殘)對詩的品評之精當及其為詩的造詣之深……
說到這里,就此似乎可以得出一個小小的結論:詩不好做,詩人也不好做;推而廣之,文人不好當。文學家也不好當。否則,弄的不好,即便不為“窯姐”所笑為“造謠”,也要被精明的讀者看成是放“詩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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